泰勞的陰暗天空
文■鍾喬
「彬」,我們這樣用中文譯音稱呼他,多少帶著點親切的意圖!但,這樣的意圖,在一場集體暴動中,幾乎全然喪失了語意上的任何「弦外之音」。
像「彬」這樣的泰籍勞工,在高雄岡山捷運工程偌大的宿舍區裡,只是眾多勞動身影當中的一員。或許,為了管理上的方便使然罷!在他深褐色的皮膚底下被烙上一個入境隨俗的中文名子。 繼續閱讀 ‘泰勞的陰暗天空(鍾喬)’
Critique and Transformation (Pipan yu Zaizao)
泰勞的陰暗天空
文■鍾喬
「彬」,我們這樣用中文譯音稱呼他,多少帶著點親切的意圖!但,這樣的意圖,在一場集體暴動中,幾乎全然喪失了語意上的任何「弦外之音」。
像「彬」這樣的泰籍勞工,在高雄岡山捷運工程偌大的宿舍區裡,只是眾多勞動身影當中的一員。或許,為了管理上的方便使然罷!在他深褐色的皮膚底下被烙上一個入境隨俗的中文名子。 繼續閱讀 ‘泰勞的陰暗天空(鍾喬)’
這是場直接立足於社會問題的運動
——談法國三月大社運
■Jim Wolfreys訪問Daniel Bensaïd/譯■洪世謙
Daniel Bensaïd,法國1968年學運的主要成員,也是法國目前極左派的重要代表。現任巴黎第八大學哲學教授,法國極左派政黨「革命共產聯盟」(LCR: Ligue communiste révolutionnaire)的領導人。本文原載於Socialist Worker, no.1993, 25
March 2006。譯文則根據《左翼》(La Gauche),07 Avril 2006翻譯,標題為〈La question de la
jonction entre le mouvement ouvrier et les étudiants
est immédiate〉。已由作者授權翻譯。註釋皆為譯註。【譯者按】
作為一位68年5月學運的實際參與者,您認為它們二者間主要的異同在哪裡,以及眼下的運動是如何產生的?
DB:兩次運動的相異處遠過於相似處。實際上,68年學運直到5月10號的路障之夜(註一)(la nuit des barricades)這個時期,雖重要但卻是少數人參與的,運動真正擴展開來,是在佔領索邦大學以及工人發動總罷工之後。
另外的差別在於運動的動機。1968年的運動是由反越戰示威引爆的。它的宗旨是非常國際主義的,聲援越南,並與德國、波蘭學生團結在一起。當時的訴求還提了其他例如大學宿舍男女合居的問題。
當前的運動則是直接立足於社會問題上——勞動場所的法規遭到破壞、工作普遍成了非固定形態,這同時影響到受教育的青年與勞動者。學生與工人因此是直接連成一氣,而不僅是兩方人馬的團結而已。
最後,根本的差別與大環境的不同有關,特別是失業問題嚴重逼人而來。1968年處於經濟大幅擴張時期,失業率是千分之十,因此那時學生不擔憂前途。
今天,六百萬人沒有工作或是打臨時工,而且就在近幾年我們經歷了一連串社會的挫敗,儘管1995年對公共服務部門裁員問題以及2003年對修改退休金制曾發起大規模的社運。因此一開始這場運動的力量並不強大。
在1968年,以及1986(註二)年,罷工都繼學生運動之後而起。目前的動員與勞工運動有何關連?
DB:雙方自然連成一氣,這次勞工運動沒有像1968年那麼排拒甚至反對學生。
當時勞工運動對學生抱持反對或說戒慎的態度,主要是被共產黨(PCF)以及全國總工會(CGT)的工人煽動家鼓動起來的,他們控制了勞工運動的要塞。
今天學生運動與勞工運動的關係並沒有那麼隔絕。一方面工會的官僚機器對事物的掌控能力已大大削弱了。另一方面,高中與高等教育的全面擴展,意味著不可能再視學生純屬中產階級的成員了。
然而工會官僚仍在起阻礙作用,這從他們對號召總罷工再三遲疑,便可明白。在318的大示威後,總罷工是把事情推往另一個層次,並且可能讓政府退讓的唯一辦法。
法國總工會的工會領袖Bernard Thibault激發了反CPE總罷工的遠景。主要的工會聯盟—法國總工會、工人力量(FO)、法國民主工聯(CFDT)等,在運動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DB:所有的工會皆自稱反對CPE,並且要求行動日。然而在3月7號的行動中,僅僅FO正式發出了罷工行動的通知,讓他們的成員可以參加。CFDT則按兵不動。
3月18日CGT在他們的機構組織之外(它們是可觀的)並沒有全力動員促成抗議,到目前為止,除了統一教師工會聯盟(FSU)明白提出了一個罷工的提案外,其餘聯盟似乎準備在稍後(約3月28或30號)發起另一場遊行,對我們而言這太遲了。
這會讓運動有走下坡的風險,2003年反對退休金改革的運動就是給工會官僚推拖拉的做法玩完了,這回這麼搞法又讓我們勾起那段不快的記憶。
政治組織在這場學生運動中,似乎沒怎麼出頭,我們如何解釋這樣的態度?
DB:這些政治組織在學生中勢力很微弱,三股最活躍的力量是:掌握了法國大學聯合會(UNEF)的社會主義流派(與社會黨議員Henri Emmanuelli(註三)聯合在一起)、革命共黨聯盟(LCR)以及一個不明確的無政府團體。共產黨支持這場運動,但它在學生中的影響力很微弱。大部分的社會黨員希望藉政府在這次運動中聲望下跌,而於2007年要舉行的總統大選獲得好處。
然而社會黨又害怕運動發展得太過強大,會加深黨內的矛盾並對徹底反對新自由主義的左派有一絲半點的好處。LCR的Olivier Besancenot(註四)是運動中唯一出色的政治人物,他既年輕在運動中又受歡迎。
反CPE的勝利會阻礙政府推行新自由主義的政策。這是否也會讓左派更容易串連起來反對新自由主義?
DB:勝利尚未取得。下週還有許多事要幹。反CPE的勝利會是多年來反對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民眾首次令對手受挫。
但僅此並不足以翻轉各力量間的對比,尤其還不足以賦予社會運動可靠的政治表現的方法,因為反CPE的勝利對各政治力量間的對比不會有多大的改變。
社會黨很可能會把期望導向換上一個較不邪惡的政府,雖則它們主要的候選人Ségolène
Royale(註五),已在讚頌布萊爾(Tony Blair)。
關鍵的問題仍在持續支持左派在歐洲憲法條約公投中的反對論點以及聯合政府的未來。
最可能的結果是,那些前總理喬斯潘(Lionel Jospin)聯盟的成員,會仿效Romano Prodi(註六)的策略(在義大利的選舉中,部份左派與主流社會民主派組成選舉聯盟),成為社會黨的外圍支持者。因此,如何規劃出一個真正反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依舊是最關緊要的議題。◎
註一:路障之夜。68年5月10—11日,學生在拉丁區以轎車或石塊架起了街堡,與國家警察對峙,並激起了5月13日的全國大罷工。學生運動正式和工人運動結合,68年學運遂逐漸擴大。布迪厄在其著作「學術人」(Homo academicus)中,稱此為「關鍵事件」(événements critiques)。他認為「路障之夜」的意義在於,將以往所有社會隱藏的危機以及異質的聲音,藉由一次事件完全爆發。這次的事件是將單一事件與整體結構連結,使得大學教育問題轉型為普遍社會議題,重構了社會結構。一切皆由參與者的集體態度和心裡因素決定,這也使運動在動員過程中,產生更多的能動性。也是在這樣的意義下,68年學運超越了以往單純爭取權益的抗爭,成了一場同時翻轉個人與社會結構的運動。
註二:1986年3月,法國眾議院改選,右派獲勝。總統密特朗任席哈克為總理,開始了法國第一次左右共治。5月18日,當時任教育部長的德瓦蓋(Alain Devaquet)提出高等教育改革方案,並於11月交由國民議院討論。該法案爭議的焦點在於改變以往高中會考文憑申請入學的方式,改行開放各大學自定入學條件、招生數量以及重點科系,且各大學提前向教育部申請後,便可針對申請的學生進行篩選。法國學生認為這項方案將造成文憑的差別以及教育階級化,因此在11月至12月爆發了大規模的學生抗議。11月27日是該次抗議的最高潮,估計僅巴黎就有80萬示威學生。抗議後期衝突愈加升高,12月4日有示威者因此失明及傷殘。12月6日,一名22歲,房地產業高等學院(ESPI)的學生Malik Oussekine在示威現場,遭機動部隊(voltigeurs
motocyclistes)棍棒打死。此舉引發工會大規模的抗議行動,席哈克因此撤銷該項法案,德瓦蓋因而下台。這次的學生運動也衝擊到席哈克在1988年的總統大選。
註三:Henri Emmanuelli,社會黨國民議會議員。1994—1995年社會黨總書記。2005年的歐洲憲法條約公投中,對立於社會黨「贊成」的官方立場,結合許多社會黨的支持者,在當時與綠黨和法共同一陣線,公開反對此一憲法條約。
註四:Olivier Besancenot,1974年出生,現職為郵差,並為革命共產聯盟(LCR)發言人之一。14歲為反對種族主義參與第一次社會運動。就讀巴黎十大期間參與革命共產青年(JCR)。自認為是極端共產主義者以及反全球化者,堅信羅莎盧森堡、格瓦拉和托洛斯基。2002年代表LCR參選總統,年僅27歲,成為法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候選人。該年得票率為4.25 %。
註五:Ségolène
Royale,社會黨國民議會議員。被視為最有可能代表社會黨角逐2007年總統的候選人。
註六:Romano Prodi,現任義大利總理。曾任歐洲委員會主席。
泰勞的陰暗天空
文■鍾喬
「彬」,我們這樣用中文譯音稱呼他,多少帶著點親切的意圖!但,這樣的意圖,在一場集體暴動中,幾乎全然喪失了語意上的任何「弦外之音」。
像「彬」這樣的泰籍勞工,在高雄岡山捷運工程偌大的宿舍區裡,只是眾多勞動身影當中的一員。或許,為了管理上的方便使然罷!在他深褐色的皮膚底下被烙上一個入境隨俗的中文名子。
就在這境內的天空下,「彬」和他數以千計的泰勞弟兄們,正以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憤慲之情,度過往返工地現場與住宿區域的日日夜夜!
上了黑名單,要再來,就難了
這一天,日暮因著天候陰晴不定而早些夜暗下來的晚餐時分。「彬」坐在一張看似新買來的、白色的塑膠海灘椅上,他的眼前是一片被刻意修整而顯得整然的草坪。今年43歲的他,頎長而壯碩的身形,透著幾分憨厚和羞澀。當談到要採訪的事情時,他一直保持幾許矜持而微笑的眼神,突而收束得慎重起來,像似在無言中透露著,這數個月以來,始終彷徨於他內心深處的憂慮與不安。
我順手將手邊的筆和紙不經意地放在桌面上,掏出衣袋裡的香菸,幫「彬」和自已先燃起了鬆綁緊張氣氛的火星。夜色中,彷彿出現了兩張逐漸從陌生的暗影裡露出顏面來的臉孔。一旁幫忙作翻譯的小張是泰國華僑,中文和泰語流利運作,顯現出他討好而靈光的人格特質。
這時,「希望職工中心」的同行伙伴——麗華說話了!或由於長久浸淫在處理外勞的人與事上,她一貫體貼並熟稔得不讓人感覺絲毫刻意的語氣,適時打破了隱藏於暗夜中的隔閡。
「經歷過這多麼的波折⋯⋯你還想再來台灣工作嗎?」她關切地問著時,「彬」的菸頭上還懸著一截沉默的餘燼,但,不過半晌時間,「彬」立即點著頭,認真地說,「想再來⋯⋯我還想再來⋯⋯。」並且,趁捺熄菸燼的剎那,稍傾過身來,細心地朝暗黑中問了一句:「會不會不讓我來啊⋯⋯。」
「彬」,只會說問候式的中文。小張的翻譯成了重要的橋樑。「他是問你們說,會不會被記到黑名單上去,以後要來就難了!」
「黑名單?」因為,「彬」被指控是策動罷工暴動的四名泰勞當中的一位。相關刑事調查,明日就要在高縣法院開庭。就說嘛!小張是個靈光的翻譯人才,「黑名單」這「戒嚴時期」經常出入耳膜的用語,現在竟然從一個飽受剝削的外勞口中,被適時轉介地翻譯了出來。我和麗華一時都噤聲了!不知該用怎麼樣的話語來答覆對方的疑惑!
倒是我突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似乎在熟稔外勞事務的麗華的臉上,找到了某種無言的回應!像似在說,「已經這麼慘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其實,「彬」希望再回來工作的事情,也不須要長篇大論費口舌才解釋得清楚。說穿了!他的「希望」是被他的處境所「綁架」的,也就是說,他不是出於自發意願想再來工作,而是有不得已的債務要償還!這麼說來,他是被債務給「綁架」囉!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債務把他給綁得喘不過氣來的呢!自然還是稍稍了解外勞困境內幕的人,都不難得知的「仲介」費用了!
「有一天,我發現扣除租田費用後的收成,不夠讓我買種籽時,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到台灣來工作⋯⋯。」「彬」這麼說時,他的語氣顯得比他面無表情的臉色,還有一層更深的無奈。
自幼在家耕田種稻的「彬」,和當今第三世界國家的大多數農民一般,在「全球化」市場經濟強力無情的推擠下,淪為世界主流輿論、媒體視覺焦點之外苟延殘喘的弱勢群落。在無人問津,或說國際「非政府組織」無暇關照到的資本浪潮衝擊下,沿著階級貧窮線攀住求生的最後一道繩索,載浮載沉,終而追尋到外移傭工的存活途徑。
「鄰居介紹我去仲介公司的辦公室,一個穿著體面的人,攤開白板上的業績⋯⋯說是薪水又加班,每個月少說兩萬五⋯⋯多則三萬,並不難⋯⋯。我心動了⋯⋯。」「彬」說著、說著,讓雙手在膝蓋間搓著。問他怎麼回事,說是前不久,工餘時,一失神,跌倒後受了傷,剛開完刀,傷口正縫合中⋯⋯。
血汗耗盡,尚不及還仲介費用
就這樣,「彬」從家鄉動身了!但,事情並不是將種田的勞動轉換到工地的勞動,便得以了卻他每天守在貧困農地上的渾噩!
因為,他首先得湊足換算成新台幣二十萬元的現金,繳給仲介公司。他有些苦惱,卻也一時沒有應對的想法和辦法。「就用自己少有的一些田,還有抬頭望了幾十年的屋子作抵押,索興向銀行貸款去!」「彬」為貧窮解套的辦法,沒比其他人高明一些些!是啊!再古老和簡單也沒有的辦法啦!貸款去!他屈指一算,「每個月省吃儉用,還個兩萬元,十個月就還完了!」
「彬」的案例,一點不特殊,應該說再普遍不過了!也不是他算來算去,少算了根指頭。問題就僅僅出在於,他千算萬算就怎麼也算不到的一句話:天下沒有憑良心辦事的人口仲介。
一般的理解,經常處理外勞仲介爭議的麗華表示,外勞母國的仲介費通常和台灣的仲介業者互通有無,談好抽成價碼。一旦,人在此地的工廠現身時,又有另一套包括仲介、管理、住宿、飲食的費用,逐月從薪資中扣除!
「牛皮也只一張,他們卻得被剝兩層皮。好一個自由經濟的遊戲法則⋯⋯。」我說。
小張意會了一半我的話。但,他機靈地沒翻譯給「彬」聽,也算為我小知識份子的良心衝動,提供了適時的庇護,免得患了「拿人苦難作文章」的尷尬而不自知。
「彬」沈默地抽著我替他點的第三根香菸。問他,「還好嗎?」。這句「國語」,他聽懂了!連忙靦腆地笑了起來,回應我的關心⋯⋯。他於是愈加耐著自已原本就不興波浪的性子,回憶著初次來台工作的點滴。「那時,在台中一個興建焚化爐的工地做工,十八個月的工期下來,折合新幣,總共寄回家十七萬,還欠銀行三萬元。」小張翻譯時,順帶說了在東南亞謀生的華人,比較懂得理財的話⋯⋯。例如,回家鄉時,可以轉行做個修機車或腳踏車輪胎的小生意一類的,再想辦法還債。這樣的安慰,像似以勤勞的座右銘勸舉債的窮苦人忍耐生活的波折,說者諄諄,聽者渺渺。畢竟,小張是華裔第二代,做小生意的辦法是有的⋯⋯。「彬」認得的就是他家鄉的那塊水田,這多少道出同為賺口飯吃而離鄉背井的他們,在社會構造的底層,對於如何處置金錢這碼子事,還真是不同!
離鄉背井,出賣勞動力,最後換來的竟是連付「仲介費」都不足的下場。「彬」用一個生活中的男性「字眼」來形容自已,說是「睹」啊!我心想,這是睹命啊!一點都玩笑不得⋯⋯。
這時一旁的麗華問起了工作時間正不正常的事情,就聽「彬」帶點怨悔的說,「才五點鐘,就收班回來了!他們(指仲介廠商)原本說每天都可以加班的⋯⋯。」聽這麼一說,我恍然大悟,「睹」的就是加班費啊!也就是說,頭一回工作期滿返鄉的「彬」,因尚歉銀行三萬元貸款,於是興起了再度來台工作的念頭。
「這樣好嗎?你不是又付了另一個二十萬嗎?」我心急地問。
「這次好些!只收十二萬⋯⋯。」「彬」苦笑著說,「但,他們說有加班費可以賺的⋯⋯。」
就是在這樣赤裸的仲介剝削下,「彬」與多數前往海外打工的外勞相同,心想先出賣一年無償的勞動力,便得以賺些血汗錢回家,從貧困的農村探出個腦門來見見這陰晴不定的世界。誰料到,頭亮都沒冒出個影子,就連本帶利給捲進一場差些滅頂的金錢伏流中。「連本帶利,一共欠了銀行二十萬元⋯⋯。」「彬」說這話時,像似整個人的上半身都上了電似地,粘貼在硬梆梆的塑膠椅背上。
我於是發現,時間真是「彬」或者像「彬」這樣的外勞的死對頭。因為,無論就身份認同或社會位置而言,他們都以第三人稱的處境,在市場所構築起來的世界邊緣,用最原始的勞動力,換取被生存底線切割成碎裂片斷的工時。問題在於,就算他們要付出再多勞動,也得視市場的須求來衡量。
剝削利爪,伸向生活的囚室
夜。被窒悶的風給包圍著。連棟的鐵皮宿舍屋頂下,隔著一片被地燈打亮起來的草坪,映現著這樣或那樣勞動之餘的身影。日光燈下的側影,一概地有種灰漠的感覺。像似生產線上「轟隆」巨響的重機械聲,在歷經一整日無間無息的操作後,終而遺留下一片等候著要被彌補的空洞。那空洞裡,進出著僱傭勞動者尚且不知如何吶喊的靈魂!因為,等在空洞的另一端的,必將又是另一個明天的血汗與搏困!
夜的這一頭,我們坐在幾張刻意輕鬆地擺置得像休閒園地的桌椅上。「這裡,就是去年發生暴動時,被火燒掉的管理中心辦公室。」小張用流利的中文解釋說。
我抬起頭,望著夜空上,恰有一片烏雲,從城市的那方飄過來,就盤桓在宿舍鐵皮屋頂的上空。去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週末夜裡,沒記錯的話,我是在參加一個文學研討會之後,穿越一處公共廚房,打算去用餐時,恰好隔著紗門,從電視屏幕上,看見同樣是夜暗的天空下,鎮暴警察全副武裝,朝著宿舍區裡集結⋯⋯不久,石塊如傾盆的雨陣,從宿舍裡丟出來,辦公室玻璃陸續被砸碎,而後是火光在屋內竄燒的場景。
「他們不是指控你參與策動暴動嗎!」我問沈默著的「彬」,「你也丟石頭砸辦公室了嗎?」
在小張的翻譯下,我於是明白了,「彬」當夜在積壓已久的憤慲之下,確實拿石塊砸了廠區路邊的水銀燈,但他卻列名為暴動的民事和刑事被告人之一。
發生於高雄捷運岡山宿舍區的暴動,在事後相關媒體的報導中,大抵和住宿環境惡劣習習相關,一千二百名勞工,被像動物般圈禁在通風設施極度不良的鐵皮屋裡,生活大受拘限,自然引發不滿。然則,深究暴動背後的原因,卻和不當且粗暴的管理措施,脫離不了干係。令人扼腕的是,負責生活管理的竟然是弊端連連的仲介公司:華磐家族企業。
將引進外勞事務委由「仲介」業者牽線或管理,看似符合勞動力在國境之間流動的邏輯。掀開業務表層,卻透出層層腐敗的氣息。首先,仲介業績上出現的數字,並不是以勞動力這樣的實體,看待外勞的存在,而是以「人頭」來核算共有多少仲介傭金得以抽成。單舉牽涉官說弊案連連的「華磐」公司為例,引進一名外勞,就能和泰方的「仲介」平分少則五萬、多則八萬的仲介費,若以一千七百名外勞合算,是高達八千萬到上億元的利潤。難怪爭食大餅的仲介公司,會張大利爪、無所不用其極地將外勞以「數據化」方式來歸類進檔。
更要命的是,像「華磐」這樣財大勢粗的仲介要角,賺足了「前金」的人頭費後,猶不知足,進一步將利爪伸向外勞的生活管理,從中收取食宿、管理費之外,進而要求泰勞須以代幣在福利社購買高於市場消費的生活食品。「泡麵一包,外面賣十元;福利社賣十二元。礦泉水一瓶十元的,要賣十五元;還有牙膏二十五元的,這裡賣三十元。」小張記憶猶新地說。
另外,強制在宿舍區內只能打公司安置的公用電話,不得打自己的行動電話回家,是另一項讓泰勞感覺公司中飽私曩的作為。「還有,就是電擊棒了!暴動發生那個週末夜,幾個弟兄出外喝酒,從大門回來,就在這管理室遇上管理人員,拿出電擊棒來⋯⋯。弟兄們一陣抵抗,事情愈演愈烈,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小張說這話時,我們一行來訪者,已起身準備話別。
「彬」站起身來,撐著讓他一跛一跛行走的膝蓋。領著我們走向他們的住宿區。穿越刻意擺置著一尊八面佛的金色神龕時,恰好有一輛滿載著加班泰勞的遊覽車,從我們身旁駛過,帶回一副又一副在夜色中疲憊而去的身影。
望著有班可加的同事,從車上魚貫走向餐廳⋯⋯。「彬」看似一臉的憂忡,我關心地問著。
這才經由小張的翻譯透露他很是擔心明天上法庭的事!我鼓勵著他說,「就目前的情勢觀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的⋯⋯。」這麼說時,就從夜色的昏暗裡,似乎側見「彬」黝黑的臉頰上露出了憨厚而靦腆的笑容來!
勞動的不等價交換
就是這憨厚而靦腆的笑容罷!讓我回想起出發來高雄之前,曾在台北的「台灣國際勞工協會」英文簡稱:「TIWA」和顧玉玲秘書長有過一席談話。剛剛因為協力舉辦一場公開記者會,讓「華磐仲介公司」不得不以一元賠償來替代先前索賠泰勞二千萬的「TIWA」辦公室,對於此行是否能見到被起訴的四位泰勞,不表樂觀。「因為,就在記者會後隔天,岡山泰勞再度集體罷工⋯⋯。」顧玉玲說,「高捷和勞工局先是以為罷工是我們策動的⋯⋯我們怎麼會在這節骨眼的關頭,策動罷工呢?經解釋後,已達成默契⋯⋯。不過,那邊的情況還是不很明朗⋯⋯。」
是啊!就如顧玉玲所說的,我們是一直到進入了宿舍區,和新上任的公關經理見面後,才確定此行得以經由翻譯的媒介,和「彬」以及「沙朗育、叔尚、朋」四位被刑事起訴的泰勞,一起坐下來進行訪談。並在公關張經理的陪同下,在宿舍區深入地走訪了一回。
長久以來,人數多達三十萬以上台灣的外勞,在全球性勞力市場的自由販賣浪潮中,從自己的家鄉,被以機械或物件一般的待遇,移置到諸多因產業日漸蕭條的夕陽工廠中,又或在重勞動現場,以最低的基本薪資,付出青春的血汗。一旦置身勞動現場,又得立即面臨被以「奴工」狀態對待的處境。究其因,勞動力在市場機制中被資本肆意宰制,固是主要原因。就即便接受自由巿場得以公開買賣勞動力的前提罷!買方得以和「仲介」依食利原則對賣方予取予求;
賣方卻只能像「奴工」一般,受盡非人道的折磨。就以法論法來說,外勞「不得自由轉換雇主」,便是再鮮明不過的不平等「條約」了!
高雄捷運工程引發的仲介業務弊案何止一樁,甚而往上發展成為政治醜聞。就在「弊案」、「醜聞」因泰勞罷工而曝光之後,社會焦點甚少再度將目光擺回外勞的人道關懷上,對於有「人口販賣」之嫌的外勞政策,更不思深刻檢討。如此,就算弊案讓人們對現今虛構的「民主」政治,終而有所理解,恐怕仍將視貧窮國家的勞動者,為市場上理當論斤秤兩來宰殺的俎肉罷了!
家鄉小吃,得來不易
夜有些晚了!為了明日法院開庭的事,「彬」和幾位被告,都得早些休息。走到宿舍區門前鐵皮屋的外圍廊道上,看見幾位在路旁的夜色裡賣家鄉小吃的泰勞朋友。近身一看,發現他們正用瓦斯爐的火燒著熱鍋裡的小菜,一旁還有一包包用簡易塑膠袋捆緊的現成品。「一包二十元⋯⋯。」坐在攤子後頭的那人,用他壯碩的、黝黑的肌膚,頂著一臉樸實的笑容說著。
隨興撿了兩包,從口袋裡掏出一只五十塊的硬幣⋯⋯。我心頭想著:「這小小生意,也都是抗爭得來的權益罷!」
於是,笑著⋯⋯我頭一回發現:從對方手裡找回的硬幣,竟是堅硬得有些刺痛人的東西⋯⋯。「嘔!它是錢耶!老兄。」我只是這麼沒頭沒腦地,打心底回問了自已一聲!
夜,已經等在天空那頭了!我擔心著,天空再度亮起來的明天,「彬」和他的弟兄們,將如何在冰冷的法庭裡渡過一個令人不安的下午!◎
近期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