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提供:人籟論辯月刊http://www.erenlai.com/
11月27日,新店溪畔晨跑回來,接近中午時分,女兒來了電話:「李文吉過世了!許孟祥沒有你的手機號碼,先打給我。」接通了孟祥的手機,孟祥正在趕往醫院的路上,說話時也還不清楚這意外發生的實況,但突如其來的惡耗,已經使孟祥飲泣成聲,我卻腦子一片空洞,茫然無措不能明白它的涵意。眼前只見近來長跑的新店溪畔,11月裏舖地如雲的灰白芒花,蒼蒼茫茫、無語問天。
回想2003年夏天,接到文吉的電話,大陳(編按:陳映真)要我到「人間出版社」商議成立「人間學社」的相關事宜。老戰友和新朋友開了許多會,雖不免七手八脚,忙中有錯,卻也像模像樣。為了學社所需的募款,可以組織的名義開立合法的收據,按照民間社團申請登記的相關規定,備妥齊全的文件提出申請。想不到,折騰超過一年的審批期限,申請案竟無疾而終。當時,文吉還在「人間出版社」跟著大陳架設的「人間網」,着手將「人間雜誌」逐期數位化上網的重要工程,已經完成了四期上網的進度。但由於大陳為解決長年的債務負荷,「人間出版社」搬離潮州街,文吉的工作也就此停擺,生計無着。於今回想,還記得「人間學社」籌備之初,大陳多次叮嚀不要向老朋友募款,而我在募款方面的無能,就連預定由文吉擔任學社袐書長一職的微薄月薪都沒着落,「人間學社」被迫擱置。
文吉猝逝前,大約有三年之久沒能見面。卻在今年9月23日保釣運動街頭、10月21日林書揚先生告別式、10月27日台北馬場町五O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人「秋祭」、11月17日林書揚先生追思會,連續四次見到文吉。每一次他都神情嚴肅,沈默不語,跑上跑下,跟前跟後專心於拍照工作。特別在林書揚先生告別式裏,考慮到陳映真創辦的「人間出版社」易手於與大陳多年奮鬥的心血無關的學者,「人間網」被關停、「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被停刊的情勢下,我以「人間雜誌」沒有其他人能夠取代的名義行告別禮,在現場忙著拍照的老戰友文吉停止了拍照,加入「人間雜誌」行禮的行列。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文吉在11月17日工作中的身影還那麼清晰的10天後,傳來老戰友在工作岡位上猝逝的惡耗。
多日茫然漫無頭緒的追想,只得到一個答案,我雖與文吉有長久的戰友情誼,但交往中從未有一語論及攝影。儘管如此,內心深處總是有個聲音,要我給文吉寫點東西留作紀念。許多年前,因教學的需要,曾經收全了「人間雜誌」各期,後來有學生借去,幾番流轉後全集已有缺遺。雜誌各期數位化的檔案,也因「人間網」關停而沒了踪影。想回頭重新閱讀文吉的作品,短期內無法實現。這才想起今年七月出刊的「人籟」雜誌,刊登了文吉和我有關攝影工作的訪談稿。文吉的篇幅刊出了三張「人間」時期的照片,更珍貴的是在訪談中由林佳禾拍下的文吉的照相。文吉的談話,劈頭第一句:「當初會進入(人間)工作,其實是衝著陳映真這三個字。」在一篇陳映真創辦「人間雜誌」的訪談稿裏,大陳有如下的說明:
「宗旨二:(人間)雜誌是從社會弱小者的立場去看台灣的生活、歷史、自然環境和命運。」
「不是從艱澀的理論,而是從生動的影像表達和文字表達來認識台灣。我的主張是,思想要清楚。」
什麼樣的思想要清楚?大陳說:「在這塊血腥的土地上,美國進來了,美國的意識形態也進來了。自由主義、民主、議會政治、個人主義、個人自由等等。蔣介石跟美國勾結,台灣成為美國與蘇聯一一中國大陸冷戰的最前綫。這種冷戰前綫,止是冷戰對峙,還進行了文化對峙。所以台灣的留學體制也好,台灣的美國新聞處也好,或者台灣和美國之間非常綿密的留學生政策、基金會政策、人員交換等等,幾十年來為台灣培養了一代又一代親美的精英分子。親美的意識形態,反共的意識形態,反中國的意識形態,儘管政權更替,但本貭未變。」
在我與文吉同期刊出的訪談裏提到:「在戒嚴體制的控管下,文學與藝術給予我們這一代青年一種“寵幸”的特權;也就是說,只要不碰觸統治者的底綫,在芸芸眾生中,你可以成為一個小說家、一個詩人。不過這種寵幸的特權,同樣也能成為對特權的反叛,所以才會出現陳映真這樣的社會主義者與(人間)雜誌。」前些年讀到一本名為: WHO PAID THE PIPER? THE CIA AND THE CULTURAL COLD WAR,中譯名《文化冷戰與中央情報局》,作者:(英)Frances Stonor Sauders。該書原著出版於1999年,中譯本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於2002年出版。出版說明裏有這麼一段:
「美國為了遏制蘇聯向西擴張,抵制共產主義對西方的影响,發動了長達數十年的冷戰,這已是大家都熟知的事實。不過,一般的論述都偏重于政治、軍事領域,較少涉及文化藝術領域,而本書恰恰將注意力集中在這個領域。通過作者詳盡論述,讀者會看到美國為進行這場特殊的戰爭,耗費了多少金錢,網羅了多少人才,費了多少心計進行策劃和組織,涉及多少不同的文化藝術種類,又有多少世界名流卷入其中。透過這些怵目驚心的論述,讀者不難體會到意識形態的對立和冲突確實根深蒂固。」
該書原作者的前言摘錄如下:
「在冷戰高潮中,美國政府投下巨資在西歐執行一次秘密的文化宣傳計劃,其目的就是(無中生有)。這項計劃是美國的情報間諜機構中央情報局在極端秘的狀態下執行的。執行這項計劃的主體是文化自由代表大會(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自1950年至1967年,負責人是中央情報局特工邁克尔‧喬斯尔森(Michael Josselson)。」
「在最輝煌的時候,文化自由代表大會在35個國家設有辦事處,僱用員工數十人,出版20多種名聲頗大的刊物,舉辦各種藝術展覽,擁有一家提供新聞紀錄片和故事片的服務公司,組織高水平的國际會議,並為音樂家和畫家頒獎,為他們提供公演和展覽的機會,以此作為對他們的鼓勵,其任務就是讓西歐的知識分子不再熱衷於馬克斯主義和共產主義,轉而從思想上接受有利於(美國方式)的觀點。」
「這支隊伍是美國進行冷戰的祕密武器,廣泛的散布在文化領域之中。在戰後的歐洲,作家、詩人、藝術家、歷史學家、科學家、評論家,無論他們喜歡不喜歡,知情不知情,其中絕大多數人都多多少少與這一隱蔽事業有著某種連繫。」
「如果我們把冷戰界定為思想戰,那麼這場戰爭就具有一個龎大的文化武器庫,所藏的武器是刊物、圖書、會議、研討會、美術展覽、音樂會、授獎等等。」
「凡是接受中央情報局津貼的個人和機構,都被要求成為這場範圍廣泛的宣傳運動的一個組成部份,成為宣傳運動的一份子。在這裏,(宣傳)一詞的定義是,(任何以影響特定群體的思想和行動為目的的新聞、專題討論或有組織的努力和運動)均可稱為宣傳工作。這種努力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心理戰)。」
「這裏(心理戰)的定義是這樣的:(一個國家有計劃地利用宣傳或非戰的活動來溝通思想、交流情況,以求影響外國群體的觀點、感情和行為,其目的是有助於國家達到其既定目標,均可稱為心理戰。進一步又為(最有效的宣傳)下了這樣一個定義:(宣傳對象按照你所指定的方向走,而他卻以為這個方向是他自己選定的。)這些定義在政府文件中隨處可見,白紙黑字,是無可爭辯的。」
該書雖未提及「文化冷戰」在亞洲的相關實情,但若能對成立於1954年,總會設址於美國舊金山的「亞洲基金會」(Asia Foundation),以及在台灣的「亞洲基金會」進行深入的解密的研究,應能証實大陳所說的:「不止是冷戰對峙,還進行了文化對峙。」及其不可輕忽的民族文化、思想、價值觀、世界觀,在「文化冷戰」的全面佈局下被美國殖民化的嚴峻後果。
自拍照以來,常聽到一個說詞:「拍照的人只有按快門的食指最發達!」。李文吉在繁重的工作生涯裏,為攝影理論一片荒蕪的台灣,翻譯了「紀實攝影」、「攝影的哲學思考」兩本重要的理論著作。在《攝影的哲學思考》(Towards a philosophy of phtography)作者:Vilem Flusse。遠流出版。李文吉完稿於1993、6、28日的譯者序裏說到:
「落實到中國與台灣現代的攝影史來看,這個上帝般存在的程式一一即攝影的發展規律。在二次大戰期間,買照相機的錢足夠買幾棟房子與幾甲地,只有日本統治者與附庸的台灣商人,或是醫生、地主階級才擁有照相機。當時的照片也是充滿東洋風的沙龍情調,平民社會的殘破飢苦的現實完全看不到。戰後白色恐怖的五O年代,攝影的形式與內容,也在附庸獨裁政權的極右翼『攝影學會』的獨導下,攝影連最原始的紀錄功能都被否定。少數不願拍攝荷花、美女庸俗美的業餘攝影家,在戰後輾轉來自日本的寫實主義影響下,開始獨自默默紀錄較為真實的時代生活。他們留下的作品已是現在公認的重要文化資產。」
「到了七O年代,現代主義、存在主義表現在攝影藝術上,一批現代派年青攝影家,將照相機對著內心或政界,做出現在看來相當自戀而反叛的藝術風格,也同樣被扣上帽子,就像美國支持的搞西方民主與現代化的雷震、吳國禎或孫立人被拉下馬來一樣。」
「到了八O年代,膚淺鄉土熱也襲捲攝影界,許多職業、業餘的老、中、青也忙著細數鄉愁,收集零零碎碎的童年回憶,似乎這些零零碎碎的小零件可以拼凑出偉大的時代意義。除了溫馨、甜美的表面質感,就是加上一些淺薄出世脫俗的內心世界。結果我們看到的是小小的島嶼上百座派系大山各據一方,互相排斥、揶揄。評論者即便有所評論,也少有客觀和邏輯的詮釋和分析,也就是本書設想的(攝影程式)的附從也是支離、錯亂而無道理可循。」
八O年代中期,1985年創刊的「人間雜誌」,陳映真在前引的訪談裏這麼說:「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就像資本生產一樣,它把對資本有用的東西取走,沒有用的東西就當作報廢品扔掉。人也一樣,當煤炭是主要能源時,煤炭工人的生活還過得比較好,但是一旦石油變成能源時,煤炭工人就像報廢品一樣被扔了。他們有矽肺,生活貧困,但是沒有人去理他們,因為在整個資本主義生產中他們已經成為廢品了。資本主義生產是強者的經濟,上雜誌上電視台都是青春美貌。可是在我們雜誌裏的,都是(沒有臉的人)這些在資本主義社曾被忽視的(沒有臉的人),是我們具體日常生活現場裏面的一張張真實的臉孔。」
寫作此文時,我手邊只有李文吉數量龐大的作品中極為少數的幾張,在創刊号裏;李天和葉美惠相互扶持的拾荒生涯中,在老兵范澤開獨自養育四個兒女的堅毅和愛裏,在洲後村村民為爭取被剝奪的權益奮起抗爭中,在「槍下留人」的行動中被槍决的湯英伸骨灰罈裏。我重新温習並認識到;關於受苦的人的照片一旦被拍下來,就已成為歷史。但我們常常忽略了,拍照的人在現埸所思、所想、所拍的歷史價值和意義,也随著拍與被拍的那一剎那,一同融進了被凝結在照片中的歷史。再一次感動於老戰友李文吉献身於社會正義及人類平等的堅強與心靈的光明。
多年前曾經聽聞有某「思想」刊物的學者,提議要回顧以拍攝「小人物」為主的「人間」雜誌。此刻就用李文吉在「攝影的哲學思考」譯序裏最後的兩段話,透視一下從這些「小人物」的眼睛看過去所看到的是;思想的「大人物」,還是思想的「侏儒」。
「促使我答應在二個月之內交稿的主要因素,毋寧說是希望對本地的評論家、攝影家和一般讀者推介原作者宏觀的文化批判視野,讓我們生活在台灣的,自許為後工業社會的,缺乏自主性與反省的『怪異』族群,對於『圖像時代』的躭溺能有所警惕,進而跳出被攝影工業程式化的不能自己的大漩渦,真正發揮攝影工作者(乃至於各領域的文化工作者)反省與批判的良知。」
「誠如原作者所下的結論,攝影哲學的探討對後工業與後歷史時代(post history)總批判的最有代表性的先頭部隊。能破解圖像、機具、程式的魔障的話,對於在後工業時代「人的自由」的重新發現與解放,就有了一個好的開始。因而這本書應該不止供攝影家與哲學家閱讀,而是供所有不願成為思想奴隸的人閱讀。」
文吉;這篇紀念你的文字,因為我個別的瑣事,耽擱了整整一個月出頭。回想我們在汐止阿美族花東新村,以及在蘭嶼少有的幾次並肩作戰,都已煙消雲淡。我能記掛的是你的妻子、女兒和母親。我與你的家人都不熟稔,但我不能或忘的是:幾次與你同行貴州的参訪旅途中,女兒總要每天跟你通上跨區漫遊的電話,你總是一無折扣的答應女兒愛吃的巧克力。今天,你猝然撒手人間,我相信你對尚未成年的女兒的疼愛將長伴她的成長。我也衷心祝願你的妻子、母親及家人,在失去你的巨慟中,因你對人間的獻身而獲得慰藉與最高的平安。我的學生林稚霑告訴我;你想整理自已的作品,辦個展覽。希望你最後工作的機構同仁,能為你實現你的遺願,收集、整理後做出必要的研究,出版或辦展覽以為紀念,並妥為安排照顧你的家人。
文吉,我每天在新店溪畔的長跑,是一種對好逸惡勞的身體鞭笞,為的也就是不愧對「人間」精神的思想與實踐。11月的芒花,於今已在數度冬雨中枯萎,但從面向東方的太陽奔行,還是看見灰白的芒雲鑲著陽光的金邊。冬風苦雨固然催促芒花老去,但風和雨也是芒草種子的自然媒介。隨風伴水,芒花卑微但有如人民戰爭的海洋般的種子,必將在來年以及來年的來年重回人間。永別了!老戰友,文吉。握手!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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